时间过得很快,几年后,乡长家又添了一个女儿,一个儿子。人口增多,家丁兴旺,一家六口充满了欢乐。
每年,桑杰曲巴乡长都要到山外开会。大女儿卓嘎从懂事起就记得,阿爸每次回来都要带一些好吃的好玩的,给她们讲大山外面的新鲜事,讲上级指示和国家大事。
有一年,桑杰曲巴开会回来,带回一张彩色画像,他指着画像说:“这就是我们的大救星,毛主席。”然后,他恭恭敬敬地把毛主席画像供在了屋子里最显眼的地方,还给画像献上了洁白的哈达。
一次,阿爸买回一块红布一块黄布,姐妹们想:要给我们做衣裳吗?心里不由充满了希望。哪知吃过晚饭,阿爸却在忽明忽暗的油灯下,展开那块红布,拿着尺子在上面认真量来量去,用剪刀把红布裁剪成长方形;然后又用笔在黄布上画来画去,画好五角星,用剪刀剪下来。他让卓嘎穿好针线,一针一线仔细地缝起来。看到阿爸那严肃的神情,一家人安静地等待着。当一大四小五个黄五星整齐有序地排列在红布上,桑杰曲巴把一家叫到身边,郑重地说:“孩子们,这是中国最宝贵的东西,这是我们的国旗!”
图为玉麦山坡巨石上的五星红旗,摄于2018年5月。摄影:赵耀。
第二天,他找来竹竿,把国旗固定在上面,插在屋顶上。
从此,五星红旗就高高飘扬在玉麦乡乡长家的屋顶上。
从此,孩子们知道了国家就是五星红旗。
从此,孩子们懂得了有国旗的地方就是中国。国和家是那么的近,那么的亲!
这样手工缝制的国旗,桑杰曲巴乡长一共缝制过四面。后来,玉麦乡领到了专门统一制作的国旗,不管是手工缝制的还是统一制作的,国旗每天都高高飘扬在玉麦乡……
1978年,那年冬天的雪比往年都要大,腊月末,正是大雪封山时节。
由于缺医少药,准确地说是无医无药,桑杰曲巴乡长的妻子已经拉肚子一个多月了,看着奄奄一息的妻子,乡长决心冒死闯雪山。
图为积雪的日拉山,摄于2018年5月。摄影:赵耀。
玉麦,每年一过十一月就大雪封山,日拉山口的积雪,厚的地方比人还高,就是最强壮的马和牦牛陷入其中也寸步难行,在封山的大半年里,没有天大的事,没有人会冒险翻越日拉山。
人命关天。
冒着大雪,桑杰曲巴把妻子放在牦牛背上,牵着牦牛向日拉山口急行。随着纬度的升高,路越来越陡,雪越来越厚,在齐腰深的雪地里,他一边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挪动,一边不停地与妻子说话,怕她一旦睡过去,就再也醒不过来。妻子一次次从牛背上滑下来,他又一次次抱上去。
不知过了多久,翻过日拉山口,曲松乡近了!桑杰曲巴回身与妻子说话,却没得到回应,近前一摸,才发现妻子已气息全无……这个铁打的汉子,恸哭失声。
临近藏历新年,阿爸一个人牵着牦牛回来了。看见孩子们一个个疑问的眼神,他把他们搂进怀里,说不出一个字,只有伤心的眼泪恣意地流。看到阿爸泪流满面,孩子们全哭了。懂事的他们什么都明白了,阿妈不在了。
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,还是这座高高的日拉山,寒风刮在脸上,像刀割。家中最小的妹妹,在翻山时落在后面。大家在背风处煮好茶,迟迟不见她赶来。沿路往回找到她时,小妹的身体已经被暴风雪埋了一半。抱起小妹冰冷的身体,阿爸一头栽倒在雪地里。那年,小妹只有16岁,花一样的年纪。
阿妈走了,小妹也走了,阿爸一下子就老了。
图为卓嘎正在山坡上放牧,摄于2018年5月。摄影:赵耀。
卓嘎姐妹和弟弟几次央求阿爸:“我们也到山外去吧!”
“不能走,这里是国家的土地,得有人守着!”阿爸的态度不容置疑。
阿爸心里有苦,却从不对孩子们说。他下定决心把小弟送出山外读书,后来又逼着他学藏医。
从此,玉麦乡只剩下他们父女一家三口。这是八十年代初。
三人乡的日子 “祖辈的土地,我们必须守护好”
桑杰曲巴既当爹又当妈,又是一乡之长,姐妹俩是仅有的乡民。从那时起,山外人把他们一家就叫作“三人乡”。
“三人乡”的日子有多苦?
四季生火,房子中央的地上垒起三块石头,就是做饭取暖的火塘;
粮食珍贵,缺少了糌粑,奶渣不香了,萝卜不甜了,土豆不好吃了;
图为清晨卓嘎正在挤牛奶,摄于2018年5月。摄影:赵耀。
没有袜子,放一天牧,只好一遍一遍换靴子里的干草;
冬天酷寒,除了紧挨着火塘,只能靠不停地劳作,来增加身体的温度;
那个年代,玉麦南部原始丛林里除了孟加拉虎、豺狼、雪豹和熊之外,还有印度那边的猎人在游荡,如果走得远一些,还会遇到巡逻的印度士兵。
不管三个人的日子再苦,坚持定期巡山,仍是桑杰曲巴雷打不动的习惯。
一袋熟土豆,一把开山刀,就是桑杰曲巴巡山时的全部装备。
清晨,太阳还没有露出笑脸,桑杰曲巴瘦小的身躯就踩着泥泞的山路出发了。数天后,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和一身的泥水回到家中。
白天,他用刀劈开密不透风的荆棘和灌木,在布满厚厚的青苔的林间冒雨穿行;夜晚,钻进山洞或石缝中躲避野兽;饿了,吃几个拇指大小的土豆充饥,渴了;喝山里的泉水,累了,就在大树下休息。
图为玉麦乡生态小镇示范村建设还未拆除的旧房屋,摄于2018年5月。摄影:赵耀。
每次巡山前,桑杰曲巴都会嘱咐姐妹俩:“我这一去,两天就能回来。要是第三天还没回来,你们不要找我,赶紧翻过日拉山去曲松报信。”
阿爸去巡山,姐妹俩守家。
白天,有牛群陪伴,有各种劳作,姐妹无暇担心太多;
夜晚,担心野兽侵扰,姐俩靠两只狗壮胆,一只猎犬“支莫”,一只藏獒“雷索”。只要狗叫得厉害,姐妹俩就害怕得躲在房子的阁楼里不敢入睡,哆哆嗦嗦直到天亮。
姐妹俩最担心的,还是阿爸巡山晚归。
她们清楚记得,阿爸最经常说的话:“我们常去转转,他们就不敢来了。”
“那里是我们的土地,国家的领土。不去巡山,就会被别人侵占的。”
“放牧就是对国土最好的守护”。
为此,一家人经常会在冬季特意把牲畜赶到玉麦南面的山谷里,这里森林遮天蔽日,松涛阵阵,松萝随风飘荡。丛林中的巡山路上,看到自家牛群的蹄印,踩在自家的牛粪上,父女三人心里踏实又亲切。
有一次例外。
图为巡山路上的卓嘎(左)和央宗(右),摄于2018年5月。摄影:赵耀。
姐妹俩清晰地记得,那是1982年的冬天,阿爸带着姐妹俩一起到仁错嘎山口巡逻。一大早,三人便带上糌粑、酥油茶和烧水壶,穿着厚厚的棉衣,迎着初升的太阳出发了。从家到山口有大概40公里的路程。一路上山路蜿蜒,雪厚路滑,直到傍晚才抵达目的地。看到山口没有异常,父女三人长舒了一口气。
这时天气已晚,想要返家已不可能,他们在附近寻找到一个山洞,作为过夜之所。入夜,洞外寒风呼啸,一家人在洞里生起火堆,一边取暖,一边煮酥油茶,整晚轮流守护,防止被野兽侵袭。虽然仍然清冷无比,但阿爸在哪里,哪里就是家。
第二天,一家三口放心地踏上回家的路。
就这样,放牧之外,护边巡边是父女三人的主要任务。桑杰曲巴对两个女儿最经常说的话是:“没有共产党,哪有西藏人的今天!这是我们祖祖辈辈居住的土地,我们必须守护好。”“玉麦是咱们的国土,可不能在咱们手里丢了。”
慢慢地,这个观念也变成了姐妹俩的信念,深深植根在她们的灵魂里、血液里。父女三人边放牧,边巡边,一干就是几十年。